在這個人人幸福的時代,也許沒有人想聽痛苦的故事。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說。說出來,對于自己是一種緩解,而對于那些仍懵懂于生育之事的準母親,也許不無裨益。我希望天下的女人,不要再重復我的痛苦??墒?-4%的出生缺陷是一個殘酷的事實,我不知道下一個會是誰在劫難逃。
看看我的這一段經歷,也許能幫一部分人警醒些,從而繞過那些暗礁,逃出不可知的命運之掌。要知道幸福是那么無憑無靠,命運的輕輕一擊就可以讓它徹底粉碎。
事情已經過去兩個月了,我總算可以比較平靜地來面對,甚至把它寫下來。這是一次意外懷孕。我算錯了自己的安全期。由于暫時沒有要孩子的打算,所以當頭暈嘔吐種種反應襲來時,我以為是胃痙攣,是感冒,是疲勞引起的不適。直到有一天心里一激靈,才去醫(yī)院檢查,問大夫我是不是可能懷孕了。大夫說:“什么可能?就是!”我頭腦中一片混亂。那么大一件事情就這么猝不及防地來臨了?雖然在中國最高學府中讀了十年書,已經拿到了最高的學位,但當時對于懷孕生子卻幾乎一無所知,也毫無準備。我以為大夫會告訴我一些什么,應該告訴我一些什么,于是繼續(xù)坐著等她說。她奇怪地看我一眼:“你怎么還不走?”我無言以對,她又問:“要不要?”“什么要不要?”“孩子??!”是啊,要不要,要不要呢,這是個問題。我昏昏沉沉地離開了醫(yī)院。
晚上回家和愛人商量,回頭算出事的日子。煙,酒,裝修,感冒吃感冒藥,嘴角上火吃消炎藥,微波爐,電腦,手機,冬天骯臟的空氣,一樣都不少。愛人小心翼翼地說:“要不我們不要了?”我放聲大哭。這是我第一次懷孕啊。一個韓國朋友曾告訴我,他們結婚時看過一個教育片,畫面上顯示,墮胎時胎兒會有意地躲避器械,器械碰到它時,它會有痛苦的表情。她告訴我,如果不想要孩子,一定要避孕。如果有了孩子,不要傷害它,雖然小,它也是生命,也是有知覺的。她的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我不自覺地成為了一名反墮胎者。如今由于自己的疏忽,它不期而至了。要不要呢?要不要呢?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要保護它。我對人工流產有一種本能的恐懼。我拒絕。我痛哭。后來兩人商定去醫(yī)院咨詢檢查,如果孩子沒有問題就要。我松了一口氣,開始了漫漫的醫(yī)院之旅。
后來我想,也許正是這愚蠢的一念柔情推動我一步一步走向痛苦卻渾然不知。有人告訴我她第一次懷孕時覺得對孩子沒有感情就干脆做掉了,全心全意生第二個孩子。她的孩子已經上高中了,的確很優(yōu)秀。這樣做也許是最正確的,我希望別人能做到,果斷一些,將來可能真會少一些痛苦。但是我做不到,以后可能也做不到。當時我曾為自己的零流產史而驕傲,覺得自己為孩子保留了一個未受任何損害的純潔完整的子宮。可是現在這一驕傲卻為自己釀下了一次不良生育史。也許,這是我無法逃脫的宿命?墮胎,還是不良生育,無論哪一種,都是對女人深刻的傷害,兩害相權,我想取其輕。我想從當代醫(yī)學那里尋求幫助。我相信它會幫助我。
我開始大量翻書,上網,惡補關于生育的知識,開始一趟一趟去醫(yī)院。我把自己吃過的所有藥和我能想到的所有不利因素都寫在一張單子上,想去咨詢專家。我還知道懷孕7-8周可以做絨毛檢測,于是我去協(xié)和,去市婦產,不辭辛苦地排隊,掛專家號,再排隊候診,經常是一邊排隊一邊哇哇大吐。在協(xié)和,一位姓趙的女專家例行公事地問了幾個問題,根本不看我的單子,也不聽我的詢問,就開了預約條,說:“如果打算在我們這兒生就來,如果不在這兒生,就不要來了。”在市婦產,排了三四個小時的隊以后,我看到的是一張不耐煩的臉:“不到三個月你來干什么?”然后開化驗單寫上“孕婦本人要求查torch”。這時我才知道醫(yī)院不管懷孕三個月以前的人。而這正是我最一無所知、最需要指導和幫助的時候啊。但不管怎么說,總有一個地方肯幫我檢查一下了。苦苦等了三個禮拜,結果出來了,正常。而在這期間我也通過多種渠道得知,我吃過的藥里沒有明顯致畸作用,其他不利因素也不見得就會發(fā)生作用。
就在這種焦慮與僥幸交織的心態(tài)中,日子一天天過去,孩子一天天長大。我終于熬到三個月可以名正言順理直氣壯看醫(yī)生了,而且享受預約專家號、定期檢查的服務,心里踏實多了。幾個月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被置于保護和監(jiān)控之下。雖然依舊是排三四個小時的隊被醫(yī)生接見三五分鐘,凡是稍微了解中國醫(yī)院狀況的人都不難想象其間遭遇,但我有足夠的承受能力,因為我和孩子在一起,因為有醫(yī)生在旁邊。又查了一遍torch,沒問題,血壓沒問題,尿蛋白沒問題,胎心正常,胎動也正常。50克糖沒問題,15周血三聯(lián)風險值偏高,又復查一次沒問題。20周做B超,我自己找資料核對標準值,發(fā)現和正常孕周相比,頭圍偏大,股骨偏短。心中有些忐忑,問大夫,大夫頭也不抬,把B超單子塞到病歷里說:“沒問題,B超結果從來不準?!边@期間又看過兩次協(xié)和最有名的遺傳專家,做小B超,說“頭不算大,腿也不算短。”我問,用不用做羊穿,她說:“你搗什么亂,我們這里有那么多高危孕婦!”看著年高德劭的老太太,我心里充滿感激。
就這樣,在一連串的“正?!迸c“沒問題”中,我漸漸忘了最初的擔心和焦慮,幸福而無知地憧憬著預產期,學會欣賞孕婦裝,計劃購買童裝,童床,奶瓶,向別人請教育兒經驗,猜男孩女孩,起名字,準備做一位幸福而操勞的媽媽。是啊,在北京數一數二的大醫(yī)院里,接受權威專家的檢查,不相信他們我還能相信誰呢?36周時,產前檢查已經一周一次。我興致勃勃去醫(yī)院做B超。路上碰見了一位畢業(yè)后就再沒見過的老同學。她驚呼:“好一位幸福的媽媽?!蔽液退奶欤睦锍錆M幸福感。我不知道,一個小時以后,我的幸福會戛然而止。那以后,是一連串撕心裂肺般的日子,我無法敘述。我失去了我的孩子。他們說我的孩子軟骨發(fā)育不全?是基因突變。我和愛人最終選擇了放棄。我一遍遍問:為什么?沒有人說。
我不想追究什么。對于我和我曾經的孩子,什么都沒有意義了。我只有關起門來,獨自療傷。
我想說的是,沒有什么能夠相信。我想說,生孩子,是你自己的事情,沒問題是你的幸運,有問題也沒有什么能夠幫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你對自己的珍惜與精心程度,和你對苦難的承受能力。